云壑归 第一章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第一卷：怀雪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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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云流又看到师弟在坐忘峰上独自练剑了。
李忘生这人太拘束，私下里两人相对时，也忘不了那些规矩齐活的礼数，偏又全是发乎真纯的孺慕，毫无伪痕。说来也好笑，李忘生分明都是逐渐替代吕祖打理纯阳庶务周全人选了，那派对着小辈弟子们和煦又不失威严的持重感，在面对谢云流时竟能半点也剩不下。
在谢云流面前，他还是那个比试剑法总是输、羡慕着师兄、踏踏实实的青涩少年。
分明也并没有相差几岁，然而于李忘生而言，少年时代的谢云流，大抵是他一辈子越不过的界碑。
那时谢云流也的确担得起纯阳大师兄的名头。
他心性向来是跳脱恣意的，又居长序，悟性绝佳，于剑术上走得最远，性格上洒然不羁。生生将大师兄架子摆成全方位闪瞎师弟眼的日常。如果说纯阳弟子从熙熙攘攘的尘世来到清寂之地修行，都带着化外江雪般的清寂，那谢云流大概就是能卷起雪花的飘逸罡风。
“师弟，又在偷偷练剑？”谢云流先出声示意，手底剑光闪动，一招人剑合一送了过去，纯阳的梯云纵踏雪无声，他曾为好玩偷袭过李忘生几次。然而师弟的反应却并不如他期望得那样有趣。不论切磋后羞愧地应“忘生技远不如师兄，受教了”，还是紧张又跃跃欲试地“蒙师兄考较，忘生觉进步很大。”都那么拘谨。
那时谢云流总想着，和这个师弟同门时间最长，彼此也知关心。却是无论如何都……聊不开，玩不熟。无法像他江湖上的朋友一般，开怀痛饮，共叙达旦。
大概因为，李忘生总是先把谢云流摆在纯阳大师兄的位置上，又时时刻刻自省持重，似一堵拒人无形的墙。某种意义上吕祖把宫中诸务交托给李忘生的确再合适不过。他精确地绝不会弄错每个人的心思，不会说错一句话。若是让谢云流来处理，大抵不出三日，和纯阳宫结梁子的人就能从山门排到山脚。
可是，偶尔，谢云流看着在无人处练剑的师弟，想知道，他究竟真正在想些什么呢？小小年纪，真得了超然物我的精髓？似乎要化在坐忘心法里了。
但要是直接去问，谢云流用恨天高都能想得出师弟给的是什么答案：在想怎么练好功啊，远一点，怎么替师父分忧，怎么照顾好师弟师妹……操劳，无趣。
所以此后即便谢云流跟李忘生例行喂招，也先光明正大地提醒，不搞偷袭那一套。于他而言，练剑还是有趣的，而且他很有大师兄的自觉，做不来朋友，就好好维系着师兄弟情分，有李忘生这么一个二师弟，纯阳宫中日常井井有条，妥帖舒心，说什么都要仔细关照着。
李忘生反应迅速地用四象轮回接过谢云流那招人剑，他天赋虽不如谢云流，但练剑的确下过苦功夫，一分汗一分货，不待招老地也能在谢云流手下走个几百回合。
华山上风雪迷眼，纯阳的白蓝道袍翩跹，所谓的云壑忘机，大抵就是此刻。
谢云流寻思着喂招也差不多了，他还游刃有余，李忘生却快左支右绌。谢云流便将叠刃略狠加了几层，想迫得师弟主动弃剑认输。不料今日大概是战得略久，李忘生意气激起来没领悟到师兄的意图，只当是新一轮试炼，越挫越勇地迎了上去。谢云流略一皱眉，这招来不及收，真迎下来两人都要受点内伤，便勉力将剑气引向一旁，轰击在旁边的巉岩上，侧身化开了剑刃交叠的铮鸣声。
李忘生被那剑气反震得有些懵，连退了数步，他们本就在坐忘峰高处的险地，李忘生这一退脚下不稳便是往悬崖下跌。谢云流使出梯云纵，刚够到李忘生的手，准备把他拉回来，旁边被剑气震松的巉岩忽然崩碎，裂缝绵延至脚下，扩成一道来不及跨越的谷缝。
谢云流手中一紧，抓着师弟的手，两人落下悬崖。
纯阳宫的人在入门时都会被谆谆教导，掉下悬崖怎么办。
毕竟纯阳弟子掉悬崖的频率，和五仙教徒掉水潭，唐门弟子掉下机关堡一样，都是常发的大概率事件。
一般来说只要落地前使出梯云纵安全着地，调息恢复后踏着梯云纵重新爬上来就行。真摔个半残废的，也用不着急着回山上了，直接送去山下医馆更快。
谢云流和李忘生摔下去的时候虽然猝不及防，但两人总算来得及提气落地，没受要命的伤。
只是这落处却不怎么好，他们掉到了一线裂谷里，纯阳的悬崖下有很多这样的缝隙，它们散步在大峡谷两旁，从下往上只能看见一线蓝天。
此刻那线蓝天和出口都被落下的乱石封堵住了，只留一个茶杯大小的豁口透入光亮。巨石卡在裂缝半空，谷底两位纯阳高徒被盈困于方寸之间。
“抱歉，师兄，如果不是为了救我，你也不会掉下来了。”李忘生又陷入了自我责备的羞愧中。谢云流最烦他这种诸事都揽在自己身上，全都当成自己的错的德性，就好似无论怎样对他，他都不会抗议似的，偏也知道说了没用，只道：“我们先想办法出去。”
巨石封死了四周的路，只有头顶一处茶杯大小的缝隙，他们试了试去掘，头顶巨石疑有松动，便不敢再去搬动，生怕那么大块石头压下来。就算武功再高，也只剩下一摊肉饼的份。两人就转而清理通向谷口的路，被碎石填得满满的，但靠着高深的纯阳内功，能慢慢震碎了掘开，就是挖开的震动要尽量小，不引发头顶巨石的松落。纯阳宫有辟谷之术，他们倒也耐得住饿上几天，足够把碎石清理干净，当下就默契地一起动起手来。
谢云流性子虽然跳脱，但也不是不能吃苦，再枯燥的事也能专注起来。然而，挖了一会儿，李忘生却停下了动作，凝神静气，在原地使出了坐忘心法。谢云流像是看稀奇般的看着他，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，清俊的眉头一凛：“师弟，你有内伤？”
“惭愧。”
谢云流听辨着李忘生的呼吸频率不匀，微弱的光线也照得他额上浸出细密的汗珠。狭缝盈寸之间，谢云流伸手就能搭上李忘生肩头，辗转一探，眉头更皱：“我助你运功？”
李忘生兀自强撑着，道：“不劳师兄了，我自己调息一会儿就好。师兄可继续掘石。”
谢云流疑道：“你两股内息自丹田溢出乱窜，又会于百会穴，即便是坐忘心法，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化解的，我可助你少挨半刻苦楚。”
李忘生依然坚持道：“真不敢劳烦师兄，忘生合该有此一炼，且待我自己闯过罢。”
谢云流不由得气闷，觉得这师弟不但闷，还傻。真是恨不得强行给他运功。但心中的担忧终究盖过了那点生气的心思，“刚才你摔下来的时候我分明没有听到异响，你究竟是什么时候，怎么受的内伤？”
李忘生顿了一下，道：“应是从悬崖边掉下去的时候。那时为了接下剑招强行聚气，一时受惊散了，又仓促使出梯云纵，内息就此动荡，是忘生学艺不精之故。”
谢云流摇头：“你的底子我知道，不至如此，是不是吃到了什么导精化气的东西？”
甫听到“导精化气”这个词，李忘生万年不变的持重表情竟然透上一点红，道：“师兄说笑。我怎么可能糊涂食用那种东西。但昨日师父赐了一枚紫还丹，其中桃仁、去土、川穹之物助气血一时涨，我本想今日多练几时坐忘心法来吸纳压制，方才被激了出来，又逢失足精神一悸……”
“好了你别说了，我知道了。”谢云流恍然大悟，似笑非笑地又似可怜他般开涮，“就相当于喝了一碗生鹿血。”
李忘生难得地辩道：“差得很远。”
华山下有很多鹿，但纯阳宫伙食以清淡为主，大部分弟子为了练辟谷也是不会进荤食的，对于这些清净修道的年轻小伙子来说，“喝一碗鹿血”无异于山下“小哥娶了我家姑娘吧”的调笑说辞。
谢云流没想到平素老持成重的师弟脸皮竟然薄成这样，还会被这种玩笑套住，惊奇地看着他家师弟这和平时大相庭迳的画风，原来这家伙也会露出这种表情。又恍然悟他毕竟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，一瞬间又像发现什么好玩的办法，可以揭开覆盖在他师弟面上的一成不变的谦和。
“不远。”谢云流一本正经地开始逗他师弟，“我们练气都是从气海始，这气海在丹田处，丹田上有百会穴，那些药材引导气从百会入，不也要经过会阴穴道，跟鹿血的效果——”
“师兄——”李忘生截住话头，一副不想听到的表情。谢云流愈发觉得有意思，他跟江湖上那些朋友喝酒逍遥的时候，更胡的话不知打趣过多少，这师弟却是连听到鹿血之效都嫌污了耳朵。谢云流出世看过也入世看过，却没有哪一刻感觉比现在对比得更明确：纯阳宫的人，真不食人间烟火。
“师弟，我们纯阳讲究顺心自然，眼底坦荡自然心无丘壑，你这般如避蛇蝎，自苦矫饰，于修行不利。”逗趣完了，谢云流又一本正经开始拿出大师兄的款，完美收官。
“师兄教导得是。”李忘生似有所感，望着谢云流露出一丝歆羡，又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未能悟？”谢云流意外地挑眉，斜飞的鬓挑起好看的弧。
“未能悟。”李忘生苦笑着摇摇头，“我悟性向来是不如师兄你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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